我會盯小孩的功課，如果我在家的話。父子二人在書房裡面，孩
子寫功課，我看我的書。
孩子說他的功課寫完了，我說聯絡簿拿來我看看。小孩把聯絡簿
拿來，我一項項地跟他核對，有寫完的項目就打勾。裡面有一項
國語作業，是背課文的前兩段。我問他，課文背了嗎？小孩答：
「幹嘛背」。這樣的回答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我請他把國語
課本拿來，我問他要背的課文在哪兒，他翻開書本，指了指，說，
這兒。 我一看，原來是一首新詩。
我在國中的時候，國文課本裡面有一課是唐詩，老師的規定也是
要背的。我不但聽從老師的指示背了，還到書店去買了一本「唐
詩三百首」，自己背。
詩就是要背的啊，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
我這麼跟孩子說。可是小孩依然回答：「幹嘛背」。「背了以後
可以拿來用啊」，我這麼說。小孩說，我不要背。「這是聯絡簿
的功課耶」，我提高了音量。「我就是不要背」，小孩斷然拒絕。
於是，我生氣了。對小孩大聲吼叫。
而看到小孩滿臉不在乎的表情，我更生氣了。吼得更大聲了。
內子的姑媽與她小兒子的一家同住。我從大姨子與大舅子、小舅子
那邊得知，姑媽與媳婦的相處並不融洽。每次出席我岳家的聚餐，
在餐桌上總是會聽到大姨子與大舅子、小舅子在談論姑媽與媳婦的
種種是是與非非。
姑媽的大兒子在外面買了房子，自己一個人住。
有一回，與大姨子、大舅子、小舅子在我岳家聚餐時，又講到姑媽
與她媳婦的種種。我忍不住發表了想法。我說，姑媽應該搬出去到
大表哥家住。不料，我的大舅子說，房子是姑媽的，為什麼要姑媽
搬出去。我說，既然水火不容，居住空間又小，與其沒好臉色，不
如離開是非地，去到新天地。但大舅子說，要搬出去也是小兒子要
搬才對，怎麼會是要「屋主」搬。我說，小兒子搬出去不是一個人
搬出去，而是是一家—四口人—搬出去，姑媽搬出去(到大表哥家)
就一個人搬，一個人搬總比四個人搬(還要另外找房子)簡單多了吧。
大舅子依然強調，姑媽是長輩，要搬也是晚輩搬，怎麼會要長輩搬。
況且房子也是姑媽的，姑媽更沒理由搬出去。
我想起了有一位 法師曾經這麼說：「對的人要跟錯的人道歉」。
應該是錯的人要跟對的人道歉吧，怎麼會是對的人要跟錯的人道歉？
因為錯的人如果跟對的人道歉，那不就沒事了。但錯的人往往不會
跟對的人道歉，所以就僵在那兒了。若對的人跟錯的人道歉，那麼
便可以給錯的一方下台階，便可以化干戈為玉帛了。
我之所以要姑媽搬出去，一來姑媽搬到大表哥家不用再找房子，或
額外付費；而若小兒子一家四口搬出去，那麼找房子、搬家都是大
工程，若是去租房子對小兒子則是平白多出一筆額外的開銷。二來，
姑媽搬出去，則是基於「對的人要跟錯的人道歉」的理念—長輩成
就晚輩，長輩不跟晚輩一般見識，長輩顯示長者的高度。
但大舅子依然堅持，即使是多付房租，也是年輕人要自己去想辦法，
怎麼能要長輩搬出去，何況房子還是姑媽的名字。於是，我生氣了。
我為什麼生氣？因為理念不同？我要背課文，小孩不要背課文。我
要姑媽搬出去，大舅子認為姑媽不該搬出去。如果這是我生氣的原
因或理由的話，那麼隔壁家的小孩不要背課文，我會生氣嗎？如果
別人家的大舅子認為他家的姑媽不該搬出去，我會生氣嗎？
不會。隔壁家的小孩要不要背課文，不關我的事，我不會生氣。別
人家的大舅子認為他們家的姑媽不該搬出去，我不會生氣，因為那
不關我的事。即使我要生氣，旁人也會說：「干你什麼事」？
所以，我們之所以生氣，表面上看起來是「事」，但其實我們是在
生「人」的氣。
臺北市有明星出來競選里長，選上了。明星之前沒有做過里長，會
不會做事大家也不知道，但大家喜歡的是「那個人」—明星。
捷運站裡面的人群熙來攘往，迎面而來的人有沒有吃飽，不是你所
在乎的，而你有沒有吃飽，也不是與你迎面而來的人所在乎的。你
去問捷運站裡面站在你旁邊等車的人錢夠不夠用，會把對方嚇一跳，
，捷運站裡面站在你旁邊等車的人問你錢夠不夠用，也會把你嚇一
跳。但你會在乎你的孩子有沒有吃飽，穿得暖不暖，問你的孩子錢
夠不夠用。
所以，人為什麼會生氣，因為在乎那個人。
有一些話不講，有時候會感到良心不安，因為彼此好像變成了捷運
站裡面那些擦身而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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